文章似乎向来有大品小品之分。其间最主要的区别还在于前者旨在经世,而后者就没有那么严重,所以连带着作者写作时的态度也不一样。拿这个标准来看,书话一路文章自然应该算是小品。但是正因为作者的态度比较放松,没有太拿它当一回事儿,结果反而能把文章写好。这也就像宋人作词,元人作曲似的。现在三联书店重印《西谛书话》、《晦庵书话》和《榆下说书》三种。黄裳别的书我读的不多不敢妄评,至少郑振铎、唐?两位是另外有其自视为更要紧的文学方面(广义概念上的说法,包括文学史与文学理论在内)的事业的,写点这样的文章在他们顶多也只是余绪罢。然而在我个人看来,郑、唐两位如果在文学方面(仍取广义概念上的说法)有所成就的话,最终还是以这两部书话为最有价值,最有分量。无论如何这也是他们的传世之作,从两位自己的文学创作的历史看是如此,从20世纪中国散文史看也是如此。《西谛书话》和《晦庵书话》主要写在中国散文发展停滞甚至可以说是低落的40到60年代,因此成就就更显得突出,我们简直可以说幸而当时还有这么两部可以拿得出手的作品了,———而究其原因,还是因为作者写它们的时候暂且把文章经世那套想法丢到一边,真正凭藉一己的兴致去写作了。这在当时并不多见,在郑、唐两位的创作史上说实在话也不多见。
散文当中随笔是一类别,随笔当中书话又是单独的一品种。白话散文中的书话,可以说是从先前的题跋发展而来,其间当然也受到英法小品文的影响。既然把它看做是个品种,那么就该有所界定,不能说是凡是写到书的文章就都算是书话了。这里附带说一句,近年来以“书话”冠名的书实在也太多、太杂乱了,好像人人都能写这个似的。我看郑振铎、唐?和黄裳的这三本书庶几可以说是真正的书话了,因为第一,有关于书籍版本源流、出版过程以及作者情况诸方面的知识;第二,有表述这些知识的才具,包括前面我们一直强调的作者的那个态度在内。当然这里也不能缺少独到的见解和思想,但是见解和思想往往是要渗透于知识之中的。比较而言,这三本书更以知识和才具见长,若论见解特别是思想则未免稍嫌弱了点儿,不过三位作者本非思想家,我们亦不该以此苛求。然而我们以知识和才具这两个基本要点来考察书话这一品种,恐怕就要说三位的作品虽不能说是空前(至少在他们之前有一位写书话的大家周作人,而他的书话恰恰是于知识、才具之外,更有思想的魅力),但是几乎可以说是绝后了。我们看继他们之后想在这方面一试身手的那些作者,要么有知识、没才具,实在写不好文章;要么有才具、没知识,写出来的算不得书话。书话还有没有人能写本不值得大惊小怪,但我更是把郑振铎、唐?和黄裳三位看做是中国文化的某一部分传统的最后的承继者,而这一传统在他们之后恐怕就要断绝了。这应该是所谈到的三本书最大的价值所在。
《西谛书话》、《晦庵书话》和《榆下说书》,借用一句现成的话,作者都是深娴文章之道的,所以各自有各自的风格,用不着在这里多说什么。比较而言,我更偏爱郑振铎那本一些。倒不是说他的文笔更漂亮,我是每次翻看,都能被他的《劫中得书记》和《劫中得书续记》所感动。而其中一得一失就不是区区欣赏或玩味之类话语可以对付过去的了,即使形容以字字血、句句泪大概也不为过罢,虽然我是不大习惯用这类字眼儿的。书话中能有作者的人生况味,以这个来要求书话自是太过分,但我实在要说难得他写出了这么好的文章。